Lain

子博客@Lain126
Ars Longa,Vita Brevis

变和弦 04

写得太好了

萧山令:

Maurizio Pollini-Chopin: 12 Etudes, Op.25, No.11 in A Minor "Winter wind"


https://music.163.com/#/m/song?id=21095818


Jascha Heifetz-Vitali: Chaconne in G Minor


https://music.163.com/#/m/song?id=1602998




大俱利伽罗觉得自己是掌握预知了,他放学一想起来打开信箱,里面就八成能有一封信等着他——等着他叔叔。烛台切光忠写信准如节气时令,其他什么都可能失约,只有他的信一封一封追着来,比月相还容易捉摸。他进门,把信递到长谷部眼前。长谷部正在乐谱上做标记,瞟了一眼信封,竟然没拆,还反手拦住要走的侄子,开口就问这次英文考试如何。


大俱利伽罗很认命地拿出试卷,拖来凳子坐到对面。长谷部把乐谱和信搁到一边,拿红蓝铅笔圈出错题,挨道给他讲解。侄子不爱古典乐,这点他管不着,只在英文上盯得紧,一步不让。中学生可以不听琴,这时候也必须支起耳朵好生聆教。再怎么说,自家留洋回来的叔叔教起英文也高过学校老师,听起来顺耳十倍。长谷部讲完,又报着单词让听写一轮。他照旧死着一张脸,看不出半点乐意,写单词的卷纸改出来却是满分。


长谷部终于放走了他,下一个动作果然是伸手拿信。大俱利伽罗翻个白眼,自己回房间去了。长谷部君:见字如晤。不知道那位寄信人是执着还是死心眼儿,只会这一种开头。




这次是怎么个“晤”法,长谷部想着,读几行又回去扫一遍。光忠从来不是琐碎的人,写起信来却像恨不得按分钟讲述细节。他讲自己的学生,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儿,如何好学如何刻苦,如何跟着他大战巴赫。长谷部君,光忠用他的轻快语气写着,我记得你们管十二平均律叫受难曲。代代受难不止,代代死于塞巴斯蒂安-巴赫!


长谷部一个破功笑出声来,又看到跟在后面一句自嘲:至于我,大概是死于帕格尼尼。


光忠瞎说。野史都记载帕格尼尼有双大手,他的手也宽大灵活,揉弦飞快如有神助,怎还可能怕这老魔鬼,估计早已将其降服。他打赌光忠是个好老师,比自己更会受学生喜欢,也自然值得更有天赋的学生。


我想带他去参加年末的独奏比赛,凭他的水准,只要不出岔子肯定能拿大奖。光忠写得热忱。之后再带他练协奏,如果你在这里就更好了,我们可以一起给他示范。后一句用力点了着重号:“让茱莉亚都惊艳的合奏”。一段写到这里结束,没加补充阐释,懂的人自然懂。


其间俱利出来过一趟,大概是没怎么见过叔叔这么柔和的表情,藏不住惊讶多看了两眼,长谷部却再没注意到侄子。光忠的信总能将他带得很远,他开始想象身为老师的光忠,又忆起自己儿时的钢琴老师,一个英国女人,有红头发和优柔的眼睛,讲起日语带着口音。他那时还没开始抽条,坐在琴凳上脚够不着地,脚底必须垫着箱子,好久以后才用得着踏板。第一节课,她什么曲子和技巧也没教,只带着他数了一遍琴键,长而苍白的手带着小男孩的手指一个一个点过去,敲到音调最高最清脆的那只白键,叮咚一声像玻璃珠落在他心里。她低下身问他,钢琴有多少个键?一点香水味飘到鼻子里,长谷部瞅着最尽头的白键答,八十八个。记住了没有?他点头,她就从旁边小篮子里抓了一把糖放到他手心。糖块用花色玻璃纸裹着,长谷部剥开一颗放到嘴里咔嚓咬碎,脆甜得像那高音do。


长谷部君下周还会来吧?老师问,他点头,满心只觉得钢琴是甜的,口袋里揣着糖回家了。每周的奖励都不同,有时是水果糖,有时是巧克力,包装上印着图画和他看不懂的英文。任谁都说练琴苦,他却觉得那架深褐色的大家伙也像巧克力做的。


那些糖他吃不完——长谷部想起来了,每次下课回家时,他都会拿出老师的奖励,把它们分给养父,那个在门外等着自己下课,然后一同走回家的人。养父不准他多吃,把点心糖果全收在小格子里,倘若长谷部练习得好,便能拿回一颗来。




信纸翻到最后一页,他手一下子滞住。光忠居然写了尾注:快到令尊的忌日,无法回国同去祭拜,聊表哀思。光忠难道是预言家,早想到这里,早知道他的思路。长谷部手一抖看向日历,的确还有两天就是养父的命日,可这是越洋信件,光忠得是提前多久算准了时间。怎么他写信也像拉琴一样准,什么都算得到,什么都落在他眼里心里。


胸口浮上莫名的酸涩,长谷部终于要去回忆这些。在英国妇人之前,在她的红头发和橙花香水、糖果和彩色图画之前,是养父带他接触钢琴。养父和别人谈事情,临了脱不开身便把长谷部一起带过去,一个没看住,长谷部就去摸西餐馆摆设的钢琴。他刚三岁出头,勉强够得着琴键,举着手乱敲了两个音便被拎回来。满厅食客目光聚过来,小孩自觉不妙,缩起手等着挨训,却听见问话:想学?


他知道养父从不开玩笑,就点头。下一周,就被带到老师面前。那时候谁都不知道,他一个同意,就盖章了半辈子。




后来长谷部开始蹿个子,学着用踏板,手也长开够得着一个八度,跑个来回就能带出漂亮的和弦。他像云杉下面猛长的白桦苗,高过自己的老师,又高过养父。老师的红发里开始掺进灰色,脸上的细纹如浓雾退去越发清晰,而养父的鬓边早已落霜一片,只是他忘了去看,连话也更少说。十七岁那年老师回乡,长谷部去港口送,满眼彩带和手帕飞在风里,他没空掉眼泪,在心里来回咀嚼一个名词,茱莉亚。怎么由老师的口音念出来就那么好听,宛如奇迹。她似乎也不舍学生的天赋,早和养父当面谈过。后者随着年岁推移越发严厉寡言,只是又问了长谷部一句:想去?


他从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,长谷部也是。离家全靠一股狠劲儿,到了异国就自苦自知。还好他有双争气的手,还好认识了光忠。除每天练琴上课几乎没别的娱乐,换别人早该发疯,他却觉得安稳,越发投入进去。为了省些零钱,除了年节报平安,他和养父再没通信。他自知从养父那里得到不少,只是还没学会如何亲切。


长谷部没这个机会。二年级的冬天,一封加急电报从太平洋另一头拍过来,是邻居打的:令尊逝于火灾,节哀自重。他刚从一场评测演奏完出来,脑子里还缠着乐谱和教授的点评,一时看到日文竟无法辨认,也想不起养父的面容。走廊里人来人往,他装好了琴谱,两手慢慢揉到一起,把电报压成一团,像是读完了,又像什么都不记得。过了好半晌,抬头一看窗外,下雪了。天上落白絮下来,堆到地上被人踩过去,化成灰色的泥水,像火葬的灰烬。别人都往门外走,长谷部却逃跑一样冲向地下的琴房,他竟害怕这雪。只是开门关门坐到琴前,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。邻居没要他回来办葬礼,也知道他回不去,怕他分心。一句话里满是事情已妥当,各自珍重的安慰,轻飘飘没了声息。




这琴房窄得和牢房没区别,长谷部猛地扭头看向窗外,地下室半截小窗已经完全盖上了积雪,隔开了外界一切景象与声音。走廊里灯也灭了,除开头顶一盏照明没别的光亮。他打开琴盖摆正手臂,只觉得两条胳膊有千钧重。皱了的电报被扔在墙角,他用力呼吸着开始弹奏,没用脑子,直觉一样敲出几个渐强音,是肖邦的《冬风》。


如果教授在这里,他铁定要挨批,平时讲究的触键和力道现在只剩一气狂奔,速度节拍每每不稳,比原曲还快上几分,赶着向前像要挣脱什么要砸开这积雪的窗玻璃。他盯着自己往低音区跑动的手,两眼干涩,被黑白对比刺得发疼。这时走廊的灯突然亮起来,敲门声趁着他换手的一点空当,轻柔又不容拒绝地传过来。


咚咚咚三下,停了一会儿又三下。像是知道他不会开却还是坚持,一轮一轮准得像节拍器:只有光忠才这么敲门。长谷部发狠地伏下身去,整个身子都冲向钢琴。旋律越发暴烈,重得阻绝了其他一切声音,光忠那一声叹气肯定是幻觉。


可恨练习曲太短,还来不及把自己淹死。他手指一个打滑,颓然地落了最后一个音,绷紧的肩膀垮下来。两手挂在琴键边缘奄奄一息。他没敢向门外看,只凭余光瞥到光忠拿出了琴,隔着门架起弓,为他拉了一首曲子,是独奏又像回应。


是维塔利的恰空,琴弓不在弦上,变成锈了的刀从心上斜着切进去,来回地锯,每一次换弓都带起粘连的血肉,割得长谷部七零八碎,然而旋律不像他刚才猛烈绝望,急迫的地方也是柔的。他把手从琴上撤下来,现在再没力气去反击,只好听光忠拉琴。印象里他擅长热情洋溢的曲子,无想也能让提琴哀哀哭泣。光忠背对琴房,留一个不朝他看的、仁慈的影子,整个人站得登台一样稳,只有琴弦颤抖。长谷部生怕这曲子结束,又期望它赶快结束。呼出的热气在门玻璃上蒙了一片白,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门前。这一切他还没来得及和光忠讲,对方什么都不知道,又什么都明白,因为已经听了他的曲子。




琴弓移上高音,彻底绞住了长谷部的喉咙。他闭上眼抓住门把手,撑着自己站住。又一串绵长尾音后,光忠终于停住了手。他唯一的听众刚从雪崩里出来又落进水底,下沉又下沉。把他拉上来的是三下敲门声,咚、咚、咚。


光忠仍然别着身子,不朝门里看,只是伸手敲门。


长谷部君。


隐约有呼吸声,没应门。


咚咚咚。长谷部君。


他像是只会说这一句话——还能怎么样,长谷部也没法咆哮,要说的早在曲子里言明了,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,全借着更丰富也更无言的表达。无言可能不是好事,他的养父至死都是无言的。然而若有另一个用不着开口就可理解的人,也算不得什么。


长谷部君。光忠终于转身面向琴房。房间里的灯骤然灭了。


在漫长漫长的寂静后,房门终于打开,走廊往琴房中照进一道白。对峙两方似要和解,一座城池骤然垮塌。他与长谷部对视,才发觉自己之前也忘记呼吸。暴雨自天上来至他眼中落下第一滴洪水,而光忠自己是那只衔来橄榄枝的鸽子。

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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